传统的中国人有一种，可以称之为“碗筷崇拜”的习惯。

比如过年，讲究给家里添置碗筷，寓意增人入口，祈祷家道兴旺。

比如碗碟磕破不能用，不会简单丢弃，而是裹上红纸或缠上红布条，再放在外面，一是表达对器皿的感激敬畏，二是希望有需要的人可以捡去经补锡之后再使用——锔碗是一门手艺，应该列为非遗项目，如今已不常见。那些将紫砂壶装上豆子，浇水发芽后使其自然胀裂，再经精工锔补，镶以别材的有意之作，就是利用了这个手艺。有一出非常好看的评剧《锔碗丁》，演的就是老北京齐化门外以锔碗为生的丁家的故事。

我喜欢传统的碗、盘、碟、盏。造型无一不是圆形的，只在色彩、高低、深浅、花色等方面做文章，所谓“万变不离其宗”。北京的老式餐厅里那种带有宫廷风格的餐具既好看，也耐看。

碗、盘、碟、盏，以圆形为正，无论容量、制作、使用等角度，都是法天象地，得乎其正。

我很不习惯，甚至可以说很鄙视当今时尚餐厅的所谓“时尚餐具”，造型非常怪异，各种奇形怪状都有，把原本不是餐具的物件做成瓷器便成了餐具。总之，就是不愿意使用规规矩矩的圆形。有的菜上来，菜不多，但盛菜的器皿却占了近半个桌面。往往菜没点几个，但桌面很快就放不下了。怪异求变，以正圆为耻，以奇崛为尚，这正是本末倒置，反客为主，以下犯上，恶紫夺朱，浮糜伪矫之甚矣。

这种望规矩则厌、见奇异则喜的风气，对消费者来说，一方面是迎合，另一方面也是刺激。我经常担心，这种怪模怪样的器皿，一是不好清洗，二是不好存放，三是不好运输。

器皿是世道人心的物化表现。上古为何以鼎鼐制度规划礼仪、制定封建等级？原因就在这里。器具的确至关重要。现在常见的仿古瓷器餐具，必标“乾隆年制”，其心诈伪，其器多不可用。而上述新式时尚瓷器，设计乖张怪悖，违理逆情之作比比皆是，不仅浅薄丑陋，也多不好用，却被人误以为是时尚。其实还不如农村过去的土旧制式，虽粗糙不精细，但得人情、顺人心。

由此可知，俗云“美食不如美器”。这句话颇有意味，但能真正理解的人越来越少了。

器具是世风人心的物化，同时也反过来塑造人情流俗。

再想想日本人福泽谕吉说的改造社会须三改造，曰：人心（教育）、器物、政治。这是有道理的。

古人从风水、气运角度，反对使用奇怪的物件，非正则非礼，非礼则逆天悖理。古人认为，应寓教化于日用伦常中，通过器物对人心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，使人弃邪归正、删杂归一。而尚好怪俗、追逐奇异，必然会对人心起相应的影响，容易启迪其不靖之志、挑动非分妄念。人心一旦思异，言语就纷乱无序，尚好争辩却无向学慕道之心。

从这个角度看，作为餐厅，做生意使用奇怪餐具，不伦不类，经营成本自己承担；而作为居家生活，不使用正经餐具、追逐怪异，很难说对家道有益。